葬於其足下的她
收錄於Note.vol.30
上、 他與伊芙琳的相識是在她將滿五歲的那年夏天。 女孩拎起滾有荷葉邊的純白色洋裝下擺哼著只有她曉得的童謠、配合若有似無的節奏踏著舞步,像是他所見過的妖精那般輕盈活潑,她瞇細雙眼享受太陽給予她的聚光燈,將舞台從屋內延伸至室外,忘我地踮起腳尖模仿芭蕾舞伶的舞姿,直到小巧的腳掌蹭過較草地更為粗糙的質地——她踩在他的腳上險些跌倒。 小伊芙琳在他眼下站穩腳步並抬頭仰望他,這是他第一次親眼見到老婦人時常談論的寶貝孫女——那頭直順的燦金色長髮猶如沙漏中流動的金色砂礫,眼瞳是似於天空卻更富有色彩的藍(要是可以再靠近一點的話,就能將它們形容得更好了),眼神聰穎機靈,表情又是那樣的純真善良,簡直跟老婦人年輕時的樣貌一個模樣——她訝異而好奇地眨眨雙眼,像是害怕驚動什麼似地放慢腳步靠近,她伸出映上陽光及影子手臂,手掌貼服他的軀幹探索般地來回摩娑,他聽見女孩吐露驚呼,接著是與她的笑容十分相符的可愛笑聲。 「好漂亮喔。」好幾十年不曾聽過的話語使他開懷地笑了,彷彿遭時光曝曬而逐漸消逝的害羞情緒也一同被打撈起來。伊芙琳,妳也是我見過最美的女孩,他帶著羞怯小聲地說著。 聽見他發出宛若海波盪漾沙沙作響的說話聲,伊芙琳又樂得在他腳邊跳起舞來,這次的配樂是由老婦人的家族流傳下來的古老民謠,可能是學程尚未結束,或者是想表達內心湧現而出的愉悅,女孩的音調遠比老婦人所唱的高出一些,但他認為這點失誤無傷大雅,伊芙琳擁有一副媲美王國歌姬的好歌喉。 要是能自由活動的話就可以為這難得可貴的孩子獻上喝采及掌聲了。活過半個世紀的他首度為他的種族感到惋惜。 自隔日開始,伊芙琳用完午膳便會在你腳邊度過悠閒的午後時光。面向西邊的這片地直迎下午時分的陽光,他為伊芙琳擋去艷陽的灼熱徒留它的光芒,一邊聽聞妖精的耳語一邊注意著她的舉動,女孩總是有各式各樣做不完的事,提著音響配合破舊的錄音帶哼唱舞蹈、倚靠他的腿閱讀、趴伏在草地上畫著蠟筆畫,還有與他說話──即使那在外人眼中像是自言自語。 這或許是老婦人的主意,他在回話的同時暗自思忖,老婦人也曾有過天天找他說上幾句話的時候。 「我得走了。」殘暑最末的某一天,伊芙琳身著行動方便的褲裝出現,左手壓著繫有淺黃色緞帶的草帽仰望他,明亮的藍色眼瞳流露著與以往迥然不同的興奮。「明年夏天再見!」 他凝視伊芙琳蹦蹦跳跳離去的模樣,直到她嬌小的身影滑入宅邸的後門,他才回憶起前陣子伊芙琳告訴他的事情。 伊芙琳與父母定居於這個國家的首都,那裡是個熱鬧繁忙的大城市,幾乎要被來來往往的馬車及汽車淹沒,只有皇室遊行時城鎮才會自成天作響的馬蹄與輪軸聲解放。女孩的父母出生在他與老婦人所在的村落,即使成為了都市人卻始終無法習慣那樣匆忙嘈雜的氣氛,所以每逢伊芙琳放暑假便帶著她回到故鄉調劑身心。 他從沒想過伊芙琳回歸都市的日子來得這麼快,對他冗長的生命來說這一點時間好比人類的數小時,甚至讓他無法作出適當的反應,連句道別也來不及講,他為此有些消沉。 越過數間矮小的平房,他看見一台老舊的汽車搖搖晃晃地駛向村界,伊芙琳大概就坐在那裡頭吧。 但緩慢流動的他的生命會讓這段等待顯得更加短暫,當年清純洋溢的少女也在眨眼間成了擁有數名子孫的年邁長者,三個季節的等待根本不值一提。 馬上就能再聽見伊芙琳悅耳的歌聲了。 然而下次見到伊芙琳是在隔年的秋季。 夏天初臨時他的目光開始頻頻移向來往村子的唯一通道,每有車輛經過便不禁猜測能否在十分鐘過後聽見伊芙琳急切地推門而入的聲響,可是他的期待遲遲沒有得到回應,都已經進入蟬鳴最盛的仲夏,伊芙琳還是沒有來。今年伊芙琳是不是不會過來了呢?他寂寞地想著。 在夏末的某天清晨,老婦人的家門前來了一輛老舊的小馬車,老婦人與她的丈夫提著兩包行囊、在年輕車伕親切的幫忙下乘上馬車,棕色駿馬踏著馬蹄將車身拉往大道的盡頭。從此老婦人的房子有整整一個月沒有點過燈。 就在他既困惑又擔憂地陷入毫無幫助的多端揣測時,老婦人回來了,帶著伊芙琳和一小袋屬於女孩的行李。 那天夜裡,伊芙琳帶著一把小鏟子提燈來到他的腳邊。 夜安,我親愛的伊芙琳,他以適合夜晚的安靜語調對她說。伊芙琳仰頭看他,他藉著油燈溫暖的燈火得以看清她的面孔,這個年紀的成長速度著實驚人,她的臉型拉長了一些,少了一分圓潤的稚氣,身高似乎也增高了不少,但她之於他實在太過嬌小無法準確掌握。而最令他介懷的是伊芙琳散發出的情感,她的瞳仁蘊藏深刻的悲傷。 他似乎看見女孩啟唇,但沒有發出任何聲音,然後她蹲下將油燈置於地上,手握鏟子刨去他腳邊的土壤,有幾下不小心搔到他的皮膚。伊芙琳慢慢地挖出了一個小洞,她從衣服裡掏出一封信,抬頭看看他便把信放入洞裡,填土埋住它,確認一切妥當之後提起燈走回屋內。 他詫異地看著埋有信件的位置,思索伊芙琳這樣做的理由,他考慮了一會兒,最後有些掙扎地決定姑且讀一點信的內容。只要他希望,他便能透過土壤知曉所有與土地有所接觸的事物,更何況是埋入地裡的信件。 信的開頭提到這是老婦人建議伊芙琳做的,當她想要講話卻無法辦到時就寫信給他,他會溫柔地傾聽,但不會將聽聞到的字句轉述出去。 他有些慶幸這封信是寫給他的,否則偷看屬於他人的信件會產生罪惡感,即使他的確像老婦人陳述的那樣絕不宣揚也是同樣;他尤其高興伊芙琳對自己的信任,只能單方面接受而不擅長回饋、這樣笨拙的他得以擁有如此重大的使命,這是他此生從未料想過的。 然而,當他謹慎地讀完尚未成熟的歪斜字跡時,那些止不住的笑意頓時消逝無蹤,彷彿被含在墨水裡的悲痛及委屈殘忍地扼殺分食。 七月下旬伊芙琳一家如往年準備搭乘火車到鄰近市鎮,再乘車到老婦人家,那班火車卻在中途遭遇事故,由於軌道的配置與轉換出了差錯,原本將會平行通過的兩輛火車在無法減速的情況下相撞,她與父母所在的車廂更是直迎衝擊,據說伊芙琳是那節車廂唯一的倖存者。 伊芙琳對於事故經過的詳細沒有留下分毫印象,只從事後照料她的醫生那兒得知兩件既定事實:一是她的父母已在事故中去世,二是她留下了再也無法開口說話的後遺症。 隨著葬禮的結束,伊芙琳已經做好了跟隨祖父母到鄉村生活的準備,同時情緒正逐漸恢復平靜,只有偶爾下意識開口卻發現自己沒有吐出任何音節時才會忍不住落淚。 他的情感遠遠不如人類所有的豐富、亦或是複雜,他不太明白人在這樣的悲劇裡能產生多少重量的悲傷,他只能藉著看來懵懂而不知所措的文字試著想像意外施加在伊芙琳身上的壓力有多麼巨大;而得以掙脫如流沙般不斷將人扯向深淵的痛苦,並在療癒中緩慢前進的小伊芙琳有多麼堅強,他也沒有任何用以衡量的標準。 「雖然已經很少哭了,可是還是好想念好想念爸爸和媽媽。」 讀完勉強塞進信紙的最後一行字,他想起了去年夏天女孩對他說話、哼著小曲的聲音。 伊芙琳,他呼喊女孩的嗓音較平時嘶啞,像是人類哭泣的聲音,我一直都會在這裡陪著妳,我親愛的伊芙琳。 即使知道虛弱如細蚊振翅的話語沒可能傳入相隔一面牆的伊芙琳耳裡,他仍然急切地想傳達給她,畢竟那是喜愛卻無能體會人類的他唯一辦得到的事情,唯一能為在他平凡無趣的午後(生命)點綴美好的女孩做的事情。 TBC.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