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於其足下的她
收錄於Note.vol.32
下、 伊芙琳每隔兩三天便會捎給他一封信,女孩不曾在固定時間造訪,信紙及信封的花樣經常更換,信的內容長短不一,使用的墨水有深有淺,而字跡也隨著她年齡的增長逐漸變得整齊標緻,唯有信中如寫日記一般提及日常生活的口吻始終如一。 無法開口說話的伊芙琳藉由掌心大小的雜記簿與鉛筆與人們溝通——她曾考慮過學習手語,但是能夠讀懂那些複雜手勢的人實在不多,尤其是她最常接觸的同儕——她逐漸習慣了使用紙筆而非口舌說話,寫字的速度也比以往快上幾倍,確認她能夠應付日常生活的談話之後,女孩回歸校園繼續她被意外打斷的生活。 他記得伊芙琳領到學校制服的那一天,女孩一一試穿確認尺寸無誤後仍捨不得換下的高興模樣,她在傍晚時拿著一封新寫好的信來到他面前,彎下身子準備挖土才意識到此舉會弄髒新校服,這才進屋換回她常穿的那件洋裝,再將信件交給他。 小伊芙琳知道擺脫對於前一個學校及舊友的依戀、並從頭開始適應截然不同的新環境不是件容易的事,況且她無法用和其他人、甚至是以前的自己一樣的方式說話,所以她決定自己必須更主動、更努力地與同學建立情感。她埋下信件的過程一直是笑著的,如他在女孩離開的那個夏季午後看見的一般,是個充滿期待與自信的開朗笑容。 即使他堅信勇敢的伊芙琳能夠突破這點缺憾所帶來的困境,人類的世界卻遠比他所瞭解得複雜許多,僅僅一個月的時間,他便得知事情沒有朝著他與女孩希望的方向發展。 伊芙琳帶來她復學後的第八封信件時,皺起的眉頭和無力聳下的雙肩便足以替代文字訴說她的內心有多麼的低落。 或許是多虧人偶一般的可愛外表及隨和開朗的性格,使得失去聲音這樣明顯的缺陷彷彿白紙角落的一滴墨水漬那般不值得注意,女孩的同學們對這位來自大都市的新朋友展現了豐沛的興趣,每當下課鈴聲敲響,屬於她的小小書桌旁便擠滿了熱情的男孩女孩,一個接著一個的問題惹得她整天下來不得離開座位和那隻被手汗沁濕的鉛筆。這讓伊芙琳感到安心,發不出聲音的自己沒有被視為異類對待,自己依然能夠與普通人正常地交流。 幾星期過去了,伊芙琳的存在對同學而言不再是多出來的新朋友,他們早已習慣和女孩一同上下課,新鮮感就像燃燒殆盡的蠟燭,在火光熄滅的剎那變得黯淡無光,她不再受到同學的簇擁,只剩兩位鄰座的女孩子時常向她搭話。成熟聰穎的伊芙琳曉得這是無庸置疑的常態,所以沒有特別在意,專心經營與那兩個女孩子逐漸加深的友誼。 真正令伊芙琳感到沮喪的又是好幾天之後的事了。她與兩位鄰座的女同學順利成為了談得上要好的好朋友,她們每天放學都會肩並肩走在歸途上聊天玩耍。那天伊芙琳就像往常一樣,專注而愉悅地聽著兩位好友講著隔壁班的男孩子喜歡班上的哪個人、或者是兄姊又在雙親不注意時趁機捉弄她們,她偶爾會在插得上話的時候遞出寫有字串的筆記簿,當時她寫下她曾見過隔壁班的那個男孩子在教室外頭偷偷摸摸地徘徊,並將簿子擠進稍微走得前面一些的朋友之間,等待她們會像平時那樣停下腳步讀完她的話語再銜接下一句,但是那天女孩拿著簿子的手都發痠了,她們仍然沒有回過頭來。 朋友們的話題早就偏離了剛才的範圍,伊芙琳無聲地嘆了口氣放棄加入話題,有些失望地收起邊角嚴重折損的筆記本,然後繼續聆聽她們永無止盡的談話內容,可是這回她發覺她沒有辦法理解她的朋友們在講些什麼,女孩只能從零碎的單字推敲出她們討論的也許是某個在村內流傳的老故事,卻像聽見外國語言一樣沒能明白任何片段。 她突然覺得自己沒有辦法完全融入她的朋友,除了沒有能夠刺穿空氣傳達至遠處的聲音,她對於這個小小村莊來說始終是個外人,村民之間長久而深厚的牽絆是她不論花費多少時間都無法比擬的。伊芙琳看著她與朋友身上穿著的相同制服,她第一次覺得那看起來是多麼的不同。 向日葵色的信紙上寫著事情發生的經過和她對於這些事情的簡略看法,卻沒有提及任何關於感覺的詞彙,他想起伊芙琳曾經說過,把字句寫進紙裡也像把記憶深深刻在腦海,每當她寫過一遍,不論多模糊的片段都能變得清晰,女孩是為了不讓自己記住悲傷才隻字不提的吧。 在伊芙琳成為中學生之後他更加篤定了這個想法。 伊芙琳的信件裡最常提到的莫過於她的祖父母和兩位手帕交,但在女孩就讀中學的時期,老婦人的名字幾乎佔滿了信紙有限的空間,彷彿沒有分毫餘力顧及老婦人以外的事物。 上了年紀的老婦人病了,剛開始只需服藥便能維持日常生活的一切,隨著伊芙琳的年級攀升,老婦人逐漸變得無法如願行動,甚至連一句話也沒辦法好好說了,即使村裡的老醫生使盡渾身解數設法留住老婦人,她終究在女孩即將畢業的那年辭世。 老婦人的葬禮結束後,身著喪服的伊芙琳來到他身邊,正當他看見那件沒有口袋的黑色絨布洋裝而好奇起她把信藏去哪,女孩居然脫下皮鞋,伸出雙手抓住他的腿,雙腳一蹬攀附在他腿上,然後小心翼翼地挪動四肢向上攀爬。 他驚訝地發不出聲音來,默默地感受伊芙琳細緻的手掌、還有包裹著一層絲質長襪的腳尖觸碰到皮膚的搔癢感,她在他的臂間找了個舒適的位置環抱雙腿坐下,那頭美麗的金色長髮比他所想像的還要柔軟,在葬禮上哭紅了的眼睛仍藏有淚珠,每當她眨眼,淚水便會像結晶一般沾在她纖長濃密的眼睫上。 他從未以如此密切的距離觀察女孩,他有些害臊,可是他馬上就將那樣的情緒忘了,只記得伊芙琳將頭埋進膝蓋之間無聲的哭了,他哀傷地擁抱女孩顫抖的肩膀,她的眼淚像雨水一樣滴在他的手上,卻遠比冰冷的雨滴要來得溫熱。 那天女孩的身上有著與墓園吹來的風相同的山梨花香氣,我親愛的伊芙琳,別太難過,他的嗓音在太陽下山之後變得沙啞。 在那之後,伊芙琳的信件漸漸減少了,內容僅剩簡略帶過近況的幾句綱要,她不再提及過世的老婦人,甚至連兩位手帕交的名字都不再出現了,他僅從那幾封信裡得知老先生臥病在床的消息,除此之外一無所知,甚至也不曉得老先生的病情是好是壞。 伊芙琳再次來送信時,她的模樣簡直要把他嚇壞了。女孩原本長及腰的金髮被剪得稀稀疏疏,只留下勉強遮住頭皮的長度,總是整理得乾淨整齊的校服灑滿了混著骯髒的色彩,白皙的漂亮臉蛋也沾了泥沙灰塵,她緊咬著下嘴唇,面頰掛著兩道早已乾涸的淚痕,狼狽不堪的樣貌令他無比心疼。 然而當他焦急地打開信,他瞪著信紙中央的唯一一行墨字,既錯愕又困惑——我不是魔女,而這是來自伊芙琳的最後一封信。 如今,小伊芙琳提著油燈送給他的第一封信已經腐爛化為土壤的一部分,即使他在小屋亮起燈火時呼喚女孩的名字,即使他一再的等待,也不曾再收到任何回應,伊芙琳就這樣從他的面前消失了。 蟬鳴響遍整片山林的那個熾熱夏日,許久不見的伊芙琳終於出現在他的面前。 女孩的頭髮在這段連他都認為冗長的時間內長回了原來的長度,沒有多加整理的燦金色髮絲飄散在滑下山坡的涼風當中,活潑的風將她柔軟的髮絲折出海波般的弧度,耀眼的陽光落進金黃色的波浪裡,像是在流沙中滾動的鑽石閃閃發光。是的,他記得他在好久以前曾經看過類似的景象。 伊芙琳,他凝視朝他筆直走來的她,用著微微顫抖的聲音說道,我親愛的女孩,妳近來可好? 伊芙琳抬頭看向他,與天空擁有相似色彩的眼瞳映著他的影子,可是他找不到以往流淌在虹膜的斑斕光彩,像是注滿清水的玻璃珠,清澈卻毫無生氣。他再次輕喚女孩的名字,然而她毫不理會,自顧自地低下頭看了一眼純白色洋裝下的雙腳,接著提高裙襬一腳踩在他腿上,再來雙手也跟著攀上他,他感到驚愕卻不敢輕舉妄動,深怕這點騷動會害纖細的女孩失足落下。 她攀爬而上的動作意外的靈活,彷彿是她每日必經之事那般熟練,事實上他已有好長一段時間沒有接觸到女孩柔軟的肌膚了。他想起了老婦人去世的午後從她身上感受到的熱度,體溫還有淚水。 小心腳步,可要好好抓穩呀,他低聲提醒轉眼間爬到他肩上的伊芙琳,她的重量使他無比愉悅,已經好久好久了,他不禁自言自語起來,已經有好久沒有感受到伊芙琳了,都快要擔心起親愛的妳是否只是一場幻覺或美夢。 女孩站上他向天空伸展的手臂,指尖摩娑他粗糙的皮膚,她仰頭,瞇起眼睛看著自他的髮間灑落的細碎陽光,然後閉起眼睛,鬆開扶著他的那隻手,任由身體在平衡崩壞後落下。 他惶恐地大喊出聲,他僵硬的手臂沒能及時勾住她受到重力吸引的軀體,她纏繞著金黃與純白的身影墜落地面,發出了骨骼斷裂的悶響。 他注視著橫躺在他足邊的女孩,與她年幼時喜歡的那件洋裝款式相似的白色布料被渲染成酒紅色,炫目的髮絲也瞬間轉為混濁的紅褐色。 伊芙琳—-- 女孩沒有抬頭看他。 他眼睜睜看著她失去美妙動人的嗓音,失去明亮開朗的眼神,失去所有所有他所喜愛的一切,他卻沒能替心愛的她拾起任何一個她掉落的碎片,明明擁有高大堅固的身軀,明明擁有能夠藏起她的寬大臂彎,卻什麼也做不到,連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也摸不清頭緒。 他的視線無法離開女孩的屍體,混亂之中他感覺自女孩折斷的頸部一湧而出的溫熱血液浸濕他的腳掌,甚至無法從這令他害怕的觸感抽離,他只是像一直以來那樣佇立於此,不斷地反覆思考人類究竟如何稱呼這份情感。 F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