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禮人
葬於其足下的她 番外
1.
他坐在墓園老舊的矮牆上,將附著在磚塊上的厚厚苔蘚當作舒適的椅墊,在距離神父和亡者最遠的地方觀看喪禮。 身著漆黑喪服的人們,緊密而有些疏離的圍成一圈,每個人都垂頭喪氣的,遠看就像聚集在棺木旁的亡靈、或是來自陰間的不祥之物;僅有襯托禱告的細微啜泣聲是讓人相信他們仍然活著的依據。連同被哀悼渲染為淺灰色的陽光和湛藍天空,一切與他自幼年以來旁觀的每一場喪禮無異。 他的家緊鄰墓園,是全村唯一建在墓園邊上的房屋——從位於高處的家中(或是墓園的矮牆上)即能清楚眺望整個村莊——離群索居的他總是獨自一人在墓園裡玩耍,偶爾會和雙親在景色稍微好一些的地方野餐,甚至在深夜裡與父親一起坐在矮牆上,守護著地底下的居民,好讓他們享受應得的安寧。 棺木消失在鬆軟肥沃的土壤間,此刻的肅靜沉重得令人眷戀起神父禱告時那充滿慈愛的渾厚嗓音。他隨手折了枝椏,配合晃動的雙腿,在崩落的碎磚上頭敲出進行曲神氣的小鼓節奏,等待所有前來參加喪禮的村民離開。 待他回過神來,已經看不見沿著小徑綿延至山坡下的隊伍了,他輕巧地躍下矮牆,震得鋪滿青苔的紅磚搖搖晃晃。 他越過嚴重生鏽的鐵製柵欄門,縱使離開了紅磚矮牆圈起的範圍,屬於死亡的深沉悲痛及陰暗抑鬱的氛圍始終環繞著整座山丘,彷彿凝結於嚴冬、連陽光的熱度也能吞噬的冰霜。 然而,一把如流泉般閃耀的金黃色突兀地刨開了堅硬的晦暗色調,他轉身端詳經過身側的少女,她攙扶著身邊的老先生,配合他的行走速度緩慢而無力地邁著步伐,一頭長髮柔順地披散在纖瘦的背部,不被哀愁覆蓋上分毫黯淡色澤的耀眼金色好比倒映在露珠中的盛夏陽光;母親的金髮頓時顯得遜色許多,他未曾見過那樣近似於陽光的清澈髮色。 少女隱身於坡度造成的視差之前,回過頭瞥了墓園最後一眼,她故作堅強地咬著下唇,將所有淚水擋在眼眶後。 他未曾見過那樣惹人憐愛的女孩、纏繞著憂鬱而美麗得教人心驚的女孩。 2. 坐起來最舒適的那一段矮牆被前陣子的暴風雨打壞了,他不得以只好爬上榕樹,將修長的身體蜷曲在枝幹間旁觀喪禮。 今早的灰霧仍瀰漫半空遲遲不散,榕樹茂密的枝葉遮去了部分視野,他在老神父禱告時打起瞌睡,然後在失去平衡的墜落感中驚醒。 他趕緊攀住樹幹,笨拙地在樹上站了起來,腳下的樹枝搖搖晃晃。 聚集在墓園一角的人們三三兩兩四散而去,他逐漸看清了淹沒在墨海深處的金黃色身影,幾年前見過一次的那個女孩背對他,獨自佇立於兩座特別靠近的墓碑中央,踩在凋零梨花織成的地毯上,她裹著喪服的身形輪廓被霧氣擦得模糊,而她依舊閃爍的金髮在霧裡則像極了朦朧燈光,使她似是幽魂那般飄忽渺茫。 她動也不動地呆站在那裡良久,彷彿打算就此花費整個世紀的時間和精神哀悼,同樣在遠處凝視她許久的他總算下定決心跳下榕樹,找了一棵花穗較多的梨花樹,折下結滿純白花朵的樹枝。 他深吸一口氣,吞進了有些冰涼的薄霧與清甜的梨花香,前進至可以看清楚墓碑的距離——一座佈滿雨漬和塵埃、一座潔白嶄新——向她遞出枝椏,「這個給妳,別難過了。」 女孩轉過頭來,用她那透光的寶石一般晶瑩透徹的藍色眼眸凝視他,被忽然映入她虹膜的自己嚇著的他眨眨眼,想著她湛藍如天的瞳仁及恍如陽光的髮絲簡直是構成晴天的所有元素。 有些乾澀而裂出唇紋的唇瓣微開,她學他眨著眼睛,他彷彿看見淚珠凍結在她纖長濃密的金色睫毛上閃閃發光,她遲疑了一會兒,伸出白皙的小手接過那枝梨花,抿起唇對他微笑,接著露出帶有歉意的無辜神情,指了指自己的喉嚨、無聲地咬了幾個單字。 「妳不能說話嗎?」 她點點頭,四處張望著似乎在尋找什麼,最後她腳步焦急的跑去樹叢邊撿了一枝與筆桿差不多粗細的樹枝,蹲在地上畫了起來。 謝謝你安慰我,還有你送我的花。 3. 黎明剛至,塵霧和滴在衣料上的露水使他感到寒冷,但是癱瘓他的思考、凍僵他身軀的並非夏季清晨的溫差。 村子派出的三位壯年人在墓園最為偏僻荒蕪的角落向下挖,鏟土的沙沙聲掩蓋了烏鴉沙啞的啼叫,詭譎的氣氛鯁住了男人們的喉嚨,他們一語不發挖好了一個又深又寬的坑洞。 鐵鏟被粗魯地扔在高高堆起的土堆旁,他們扛起等在一邊的骯髒布團,瘦骨嶙峋的蒼白腳掌突出了布團,另一頭也在搬運時滑出了一縷金髮。 他從未想過她那頭美麗的金髮在此時此刻仍能保持那樣眩目的光輝。 他站在梨花樹下旁觀喪禮。 沒有棺木、沒有禱告、沒有墓碑的這場喪禮。 他看著她被一鏟一鏟的土壤吞噬,像是要將她分解成養分似的。 Fin. #2013101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