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言
收錄於Note. Vol.11
他佇立於旁,伺機而動。
手上沒有其餘的案子,於是他提前抵達任務地點,想要觀察魂魄在少女體內運轉的最後數個時辰。為了滿足長久以來的好奇。
不過如此。
飢餓混雜疲累纏繞於身,殃拖著步伐走在乾硬的土壤上,任由石粒削裂腳底單薄的繃帶,進而劃破蒼白細嫩的肌膚。
彷彿將與世間斷開連繫的痛苦十分難耐,貌若少年的他甩動振袖寬大的袂,過長的袖襬隨即打上行於前方,與他面容神似的歿。
殃要他停下。意會此事的歿無語地回頭,頸上的獸骨掛飾鏗鏘作響。單邊的下眼皮掛著與殃相同濃重的墨暈,白髮下掩蓋左半邊臉的繃帶與其下傷痕略微探出,加深他的憔悴。
「休息。」殃拉他坐下。
歿意圖令殃放棄任何耽擱正務的舉動,卻因重力的強迫牽引感到暈眩,體會到軀殼像是要被拉扯散架的疼痛,歿只得放任。
「還剩一點路。」感受著土壤的質地,歿的視線緩緩轉向荒漠前方的房屋斜影。
「人類生出的身體可受不住。」
驚愕於殃如此貶低自身的發言,歿血色的右眼透露出些許責備。
「你是我弟弟。」
這份肯定無庸置疑地被殃的沉默回絕。
他由衷疼愛殃,沒理由將賜給自己光亮的殃視作外人,殃是兄弟、是朋友、是愛人,即使是父親與人類苟合而生的種。
歿愛他,所以無法、更畏怯得知被剝奪右眼球的殃會如何看待名為兄長的禍因。
在東方妖怪勢力自底邊漸漸瓦解之時,他們的家族同樣面臨被世界抹滅的衝擊,情急之下,久未娶妻的族長跟家族僅存的優秀雌性產下一子,讓一族的血脈得免終止。
然而那嬰孩的眼窩凹陷,空洞幽深。
於是族長立馬娶回擁有人類血統的分家女子,時隔一年,殃誕世,族老理直氣壯地刨去嬰兒的眼珠,將其奉予給失明的領導者。
接著擅自把他鎖在權威之下。
歿初次透過他人眼球觀看的事物,便是面頰裹滿繃帶、看似卻不吭聲的殃。
那哀怨而無力的神情始終刻在歿的心上,遲遲無法抹滅。
五十年過後,整個家族僅剩下他們兄弟倆。
沒有長輩的壓榨,歿曾認為殃會脫離洗腦般的不平等教育,設法喚回自身應有的氣息。可是待至拂曉,他的弟弟依舊夢著什麼似地蜷縮在自己身後。
歿認為,殃只是單純地因孤獨而退縮,亦是抱有無法與僕人一職劃分的忠誠心。
「我好餓,再遲下去靈魂又要被收走了。」
殃緩緩站起,試著穩住嚴重顫抖的雙腳,「歿,走吧。」
——殃從未喊過他一句哥哥。
歿在殃面前蹲低身子,輕聲朝他開口:「背你。」
「也好,能走快一點。」
不過是單方的疼愛而已。
「晚了不少吶。」
女人慵懶地梳理暗紅髮絲,審視渾身泥濘的兄弟倆。無從得知那墨般的瞳中映出何物,她倚著吧台,理所當然似地眨著妖冶細長的眼。
「戮。」
等待女人幹活兒的意願興起是習慣,但逐漸流逝至空氣中的精力令人慌張,歿出聲喊了她。
看似愉悅的表情瞬間垮下,戮又眨了幾下眼,姣好雙唇逸出嘆息,走入高懸的酒色布簾後頭。
不久,她回到原位,將纖長指節夾著的信封甩在歿懷裡。
「不太遠,但只剩半個時辰。」
鋒利的指甲割開封口,從裡頭挑出一疊紙條,歿細讀緊密相連的文字,蹙起眉頭。
將充斥腦袋的想法強行以理性壓抑至腹底,歿收起情報轉身離開。
殃則不忘頷首替主子道謝,闔起門扉尾隨歿走遠,踏在木板上的踉蹌腳步漸漸弭於彼端。
「飢不擇食嗎?」女人燃起煙斗,吐息伴隨雲煙裊裊。
對著滿房室的濃厚煙草味獨自言語,戮的嗓音寂寞而平淡,「殺幾個人,有何不可?」
扯開雙唇露出發黃的牙,撿拾散落的麵包糕點收進破爛的布團,男人們提起各自的行囊紛紛離開。
他藏身於道旁的林蔭之下,墨黑前髮遮起的清澈雙眼流動著悲傷。
帶灰的玻璃珠映照少女頸上仍在溢血的切痕。衣衫凌亂不整,腹上沾黏的穢物與血液交雜,她原先紅潤的面頰血色盡失,可愛的笑容溶解在恐懼的淚珠之中,那雙本該精神奕奕的眸子已失焦渙散,胸口毫無起伏猶如死水。
待山賊的身影隱沒在森林深處,死神走出樹蔭,靜靜站在少女身旁,瞧著她斷氣時的神情。
只是替臥病在床的伴侶送些點心,就在短短的路程中遇上山賊襲擊。幾分鐘前還在內心悄悄跳動的喜悅,眨眼之際便成灰燼。
早就知道的。
任由那出乎預料的悲哀不斷淌落,死神自夜色的長袍中取出匕首,冷冽銀輝反射漸漸轉黑的鮮紅。
他俯下身,舉起匕首劃開她上方的空氣,些微白芒乍現又再褪去,幽黑的口子在半空中展現。
將手探進黑洞內,伴隨微弱卻淒厲的哀聲,拉出一團環繞色彩的光芒。
「啊。」失落的低鳴驚動一切。
「又是你。」
白影離開光照的死角,兩張熟稔的蒼白面孔曝露在陽光底下。
「最近都挑到你負責的案子呢。真討厭。」提起沉重的雙袂拍打身上的塵土及枝葉,殃以平板的口氣說道。
「之前掌管這裡的老頭子不行了吧。」在殃身後的歿開口。
像是尋求死神的答覆,始終沉澱著黑的朱色瞳仁直逼他,他則默不作聲,以透明與空洞回應那份擁有壓迫感的冷漠。
見他曖昧不清的態度,歿移開視線。
「唉,趕上也不見得嚥得了。」
「我覺得怎樣都好,一個月沒吃正餐可不是開玩笑的。」
「但這味道一定很腥吧。」
撇開兄弟倆無意義的對話,死神繼續完成被打斷的例行公事。
他從袍中掏出一枚玻璃瓶,拔起軟木塞,將溫熱的發光體連同它的光芒一起塞入其中。
收起新的玻璃瓶,他又拿出另一個早已填裝內容物的瓶子,走近歿。
伸手,他遞出瓶子。
「對不起。」彷彿只想讓自己聽見,死神輕輕說。
他與歿對視、回頭看看殃便轉身離去。不帶情感與聲響的走遠。
「……他做什麼?」
「天曉得。總之有食物了。」
不過就是不該有的心意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