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已經知道一切?』
收錄於Note. Vol.12、Vol.13
市中心的教學醫院,特殊病房聚集的層樓。不時有病床移進移出,極速轉動的輪子嘎啦嘎啦地令人焦躁不安,醫護人員慌張而匆忙的腳步與咆哮散發著生命逝去的味道。一切一切使人沉浸在恐懼及絕望當中,驅使著精神的病變。
一日通常始於驚慌。對此已屢見不鮮,沒有哀嘆,他只是緩緩睜開雙眼。
白色如故的刺眼。
朔弦試著揉去沾附眼周的髒污,連同意識漸漸清晰的無力感抑制著肌肉的動作。
習慣之際失望浮出,身體的狀況並沒有依期望好轉。
他索性放棄抬手,視線追尋與燈光相應的慘白而去,從床角到地板、自窗緣至牆壁,角度傾斜而一成不變的狹小空間。
點滴流動的聲音在寂靜中顯得空洞,又像是被日常拋棄、逐漸消逝並苟延殘喘的自己,在被忽略接著遺忘的前一秒出聲反抗,喚得誰的注意。
但是自己被膽怯撕扯的殘破嗓音無法傳達至他人的耳中。
朔弦自小就被正常生活排除於外。時時進出醫院、時時當眾昏倒、時時請假休息,全因身體機能的不完全及異常。他被這具零件缺失的身體困擾了十多年,仍然無法離開醫療設施半步。
好想家。想念那泛著香草清香的蓬鬆被褥、寬大簡潔的木質書桌、陳列架上的書籍、光滑的地磚、媽媽燒菜時充斥屋子的香氣。同時也懷念曾經擁有過的校園生活,懷念那事多煩躁的手足無措。
然而那樣理所當然的景色像是溶入水中似地朦朧不清,如何打撈都只是徒勞。
直視日光燈好一陣子,直到映入眼底的事物變得扭曲歪斜,朔弦這才移開發疼的雙眼。
「哎、朔弦醒了啊。媽媽切了蘋果哦。」
母親神色愉悅地端著水果盤走近,絲毫沒有察覺殘留手上的水珠滑淌而下且浸溼衣袖。
看著母親坐在床沿以叉子遞來切妥的水果,朔弦感到無奈卻只能順從地將削成兔子形狀的蘋果咬入口中,畢竟手的機能尚未復甦如常。媽媽一定是瞭解此事才付諸如此行動。
十幾歲的大男生被媽媽笑盈盈地餵食難免覺得難為情,朔弦在臉頰浮上赧然紅潤之前,用顫抖的手接過母親準備送往唇畔的叉子,勉勉強強自行動作。
「哎呀,手能動了嗎?」
朔弦拚命穩住手指,點點頭。
由於父親有些工作上的細節需要母親協助,她將整袋報章雜誌、各類書本放在朔弦能方便取得的位置,便匆匆離開醫院。
隨性的拿起一本小說,聽著點滴流淌,朔弦細細讀起書中繁華的一字一句,直到遺忘點滴聲響的前一刻。
「吶。」
稚氣的童聲在空虛的單人病房迴蕩、傳入朔弦耳裡,驚愕為何有人造訪的他扭頭望向床側。
估計比自身年幼幾歲的少年靦腆地站在一旁,猶如藍黑玉石的渾圓雙眼睜得奇大,雀躍心情投射在踮踏不止的腳跟上。
朔弦對少年的出現感到困惑,任何言詞用在此彷彿都是微妙的,於是他默不作聲,怔愣的與不知從何而來的少年對視。
「你為什麼在醫院待了那麼久?」
和相貌同調的嗓音吐露意義單純卻足以觸動內心的疑問。
朔弦欲張口回答,然而宛如岩石的某種類似惆悵的情緒,讓同樣意義單純的答覆下沉、隱沒胸中。
「嗯、朔弦的氣色很好,看不出來有生病。」
似乎是按捺不住說話的慾望,少年開口陳述提問的原由。
「咦、呃……」
見朔弦陷入無所適從的窘境,他只好繼續說下去,「病房外頭有名牌不是嗎?」
「咦、咦、也是……」
詫異少年的靈敏,也對自己因紛亂而遲鈍的腦袋感到好笑。
少年的表情頓時變得柔軟,近似野貓卸下敵意主動親近自己時的喜悅。他牽來一張塑膠椅,徑自在病床旁坐下,骨碌碌的黑眸注視朔弦,短褲下骨感的小腿敲在椅腳,發出嘎吱嘎吱的頑皮聲響。
「吶吶、朔弦在看什麼樣的書?」
看來是徹底捨棄先前的疑問,少年再次展現好奇心。
感覺能止住聲音激烈的顫抖以後,朔弦打算鼓足勇氣與許久沒接觸的陌生人交談。
他偷偷吸了口氣,保持嘴角的淺弧,「小說哦,是冒險的故事。」
「朔弦很喜歡看書呢,我知道的。」
尋求著進一步的說明,與朔弦表示疑惑的單節音交纏在一塊兒的卻是無法明辨的雜音。
向少年投以不明所以的目光,發現他正尷尬地撫摸腹部。
「唔……蘋果,我可以吃嗎?」
嘴邊傾洩笑意的朔弦將方才剩餘的蘋果交給少年,「請用。」
本想趁少年藉蘋果充飢的空檔再翻幾頁書的,怎也沒料到他居然在嚼碎蘋果的同時說起話來,於是朔弦無可奈何的聊著天邊想盡辦法命令腦部吃進文字。
自己不沾染絲毫厭煩的語氣,讓朔弦明白這份在心頭悄然萌生的欣喜。
不著邊際的談話持續至晚霞緩慢升起之刻,少年替最後的話題作結尾,起身將椅子擺回原位。
「那麼,再見。」
朔弦對著再度回頭注視自己的少年揮揮手,似乎為收到道別而心滿意足的少年笑得燦爛,拉起隔簾。從簾幔後映出來的影子以跳步移動,接著消失在彼端。
「氣喘有些惡化,其它部份沒有大礙,但也沒有好轉。」護士將輪椅的固定卡榫打開,向醫師道謝後離開檢查室,「你要加油哦。」
護士刻意低下身子輕聲訴說的字句平淡而殘忍,朔弦呢喃回應。
不論書面亦或口頭,毫無變化的檢查報告澆熄對於健康的期盼。
總能獲得鼓勵的朔弦已漸漸抗拒刻意為之的虛情假意。
耳鳴、偏頭痛、噁心反胃等既定副作用與步驟繁雜的檢查帶來的疲憊交錯,加速憔悴湧現,熟稔的痛處比起以往厚重,令人煩躁不安。將全身力量託付於皮質椅背,朔弦靜待護士領他回到病房。
「朔弦!朔弦!歡迎回來!」
先前溜進病房陪伴朔弦的少年在走廊上,倚靠門框的他在看見朔弦的第一刻,便面向自己隨著音調的起伏向上跳躍,大嗓門將他的活潑天性表露無遺。悄悄對著少年意示安靜,朔弦有些困擾又有些開心的笑了笑。
輪椅被緩緩推入房內,少年一踮一跳地跟隨在後,站在門旁等待護士完成最後的工作與叮嚀。
「醫生更換了藥性較強的吸劑,這幾天先拿舊的用,當保險。」從制服口袋中拿出氣喘專用吸劑,她晃了晃瓶身交至朔弦手上,「那麼有事儘管叫我,保重哦。」傾身揉揉朔弦的毛髮,護士帶著溺愛的笑容大步離去。
窄小空間裡留下的只有彼此,他們相視而笑,傳遞出無需話語便能理解的愉悅感。
少年坐上母親忘記歸回原位的椅子。朔弦捧起閱至中途的小說,並將先前切妥的蘋果遞給少年。
「啊,變黃了。」
從盤裡挑起其中一片,本該偏白的果肉部份早已氧化發黃。端詳擁有紅色耳朵及鵝黃皮毛的蘋果兔,少年聳聳肩,隨即吃進口中。
那是媽媽在朔弦離房前處理的,讓兒子接受精密檢查前能有食物墊墊胃,為的是避免造成更多不必要的不適。食欲每況愈下,專注於讀書的朔弦沒吃幾片便被告知檢查時間已到,於是整盤蘋果看似原封不動地被擱置下來。
發黃的蘋果幾乎提不起他食用的興致,朔弦看著少年滿足地接連吃下肚,想著下次預留幾粒完整的新鮮貨。
「對了!朔弦!」發現咬字有些含糊,少年吞下口中的蘋果,「朔弦多大了?」
收回為了拿取櫃上的書而伸出的手,朔弦察覺少年冗長的發問時間已然開始。
「剛滿十五唷。」
「咦,跟我差不多吶。」少年驚嘆道,「可是說話方式像大人。」
看向不肯穩定情緒而搖晃著椅子的少年,朔弦盤算應當如何謝絕此評價而不將收到再一次的強調。在少年隨著身體擺動的視野中見到自己因深思而顯得僵硬的嚴肅表情,於是想要任意回應些什麼,發言權卻立即被性情急躁的少年奪去。
「那,朔弦上過學吧?」
「升上國中之後就不再去過學校了。」
——自身認為可悲,但他人總聲稱那是美好。
初中一年級,逞強拖拽即將毀壞殆盡的軀殼跟隨同儕參與日常生活是朔弦的幸福,仍需上課途中往返醫務室的他收到同學的關心、扶持、保護、幫助,從許多帶有溫度的瞳孔中,他得知那是出於內心的決擇,即使並非實質上的愛情。
生活在儀器與管線的緊縛當中,那一點點能與朋友相處的時間是足以令朔弦落淚的感動。
不到半年,他必須住院,漸漸的、慢慢的,他感覺到溫暖的恆久性不如預想,一切只因他無法供給建立羈絆所需的能量。
「我好想好想回學校,」彷彿祈導,朔弦微微仰首,「那是能夠讓我接近正常人的地方。」
「嘻,跟我的情況相反呢。」吃完僅剩的一片蘋果,少年笑著,接著沉下臉否定了他企盼回歸的場所,「那是個由虛情假意建起的地方。」
扯著臉皮嘻嘻輕笑的少年直視朔弦的困惑。
「他們想要的並非我的感情,而是對於財富與勢力的嚮往罷了。」
大概是工作內容過於繁瑣,母親今日又提早離開去幫忙父親。
如同以往,朔弦隨意拿本刊物,在蒼白寒冷而寂寥的空間獨自閱讀。
數分後,他無法將心緒全然投入閱讀之中。他知道自己已將心思拋進少年展露陰影的那日。
朔弦在得到期盼的解答之前,少年再次以時間已晚為由,只說了「明天見」便離開他的病房。
他只是想知道總是替他收拾好一切、甚至拉起隔簾才向他道別的少年為何萌生此想法,想知道如此體貼細膩的孩子有何理由遭到那樣不平等的對待。
「朔弦午安!」
彷彿吸收了太陽的熱度,少年以活力充沛的招呼作開頭。
朔弦將情緒整理並收妥,才準備揚手招呼,端著水果盤的母親卻大步走入,少年理所當然地聳肩退至一旁。
「來,你的蘋果,最近真的很喜歡吃呢。」放下盛滿蘋果兔的大盤子,母親整平床褥後坐下,「新的藥用得如何?」她撫著兒子的後腦杓。
「用了會心悸,藥量太重了吧。」
「下次門診跟醫生說吧。」她蹙眉,「那麼媽媽就先回去了。」
母子倆以擁抱作為道別,母親提起看似沉重的皮包,踏出房門前回首讓視線多暫留幾秒後,才聽見鞋根踏地的聲響緩緩地滲入日常中。
她沒有理會少年,這讓朔弦十分異外,卻也無從問起。
少年坐上自行搬來的椅子,迅速找到話題引導朔弦回應。
今天的時間依然以少年為起點,開始賣命向前衝刺。
「那個、」或許是遺忘了先行搭話的方式,朔弦怯生生地喊出聲音:「你為什麼會來看我呢?」
「這個病房我以前待過哦。」少年毫無忌諱地答道。
彷彿在腦內拼湊想要表達的事情,他頓了頓,「看見你在這裡就來跟你玩了啊。」
簡單易懂的字句與理所當然的語氣一把將朔弦推入詭譎而沉重的濃霧裡,催促他更加更加地深入並尋求解答。
「為……」
「朔弦的媽媽好像很疼你呢。」打斷朔弦,少年又說。
「……嗯,因為家裡只有我一個小孩。」精神忽地如燭火般搖晃不安的他,聽見自己說話的聲音充滿茫然。
「我也是家裡唯一的小孩。」
夜色瞳孔逐步趨冷,彷彿污穢聚集並沉澱在眼底似的略現混濁,「爸爸媽媽卻不曾理會我。」
「……」
朔弦藉由沉默平靜自身心境,他意圖從少年的黑暗中撿拾任何一點可供希望燃起的微末枝節。
「他們工作太忙了,幾乎不回家。」
先前稚子般的歌唱語調消逝無蹤,彷彿被漠然取代後無地自容而離家出走,「就連『吃飯了嗎』這種最基本的事也漠不關心。我活著跟死了沒兩樣。」
這次是真正的不知所措。
對於突如其來的沉重氛圍,朔弦在內心慌了手腳,鮮少與他人相處的自己沒有處理此類情況的經驗;安慰總是別人施加於他的,設法拼湊出適當話語而不停扭轉的腦子最終只換來氣管緊繃的疼痛。
疼痛愈轉劇烈,朔弦深怕懦弱的軀殼將不支倒地,急忙自手邊的抽屜裡翻找擴張劑,途中不慎打翻盛裝水果的盆子,泛著光澤的鮮紅果實滾落地面。
朔弦吸進藥物後仍不斷喘氣,像是藉由氧氣將藥劑推入身體深處一般地強烈。
終於緩過氣的朔弦看見少年蹲下身子拾起一顆顆受到損傷的蘋果。
「這是留給我吃的嗎?記得前幾次不小心抱怨切開的蘋果變黃了。」
少年的笑容彷彿就要溢出,他用袖口輕拭果皮表面,一口咬下,清脆的聲音與香氣疊合並逸散空中。
「啊,時間差不多了。」
一瞥窗外景色,以夕陽為中心向外渲染的橘紅以幻妙的漸層化為紫藍,在那之上已有星晨停留。用不著確認時間便能斷定這是孩子該踏上歸途的時候。
除了殘留咬痕的蘋果,少年拿走第二顆,走了幾步拉起隔簾。
朔弦認為他會沉默地走遠。
然而簾子彼端的影子向他招招手—--
「再見,謝謝。」
「媽媽去領個藥,啊、要順便把舊藥拿去處理才行呢。」
母親將手裡的過期雜誌擱在床上,從抽屜中取走擴張劑的藥罐便走出病房。
朔弦從文字中抬起頭,意外瞄到翻開的雜誌內頁,某行的中段寫著自己長期療養的醫院名稱。
好奇心猛地沸騰,無法測量的高溫迫使他捧起雜誌。
佐藤企業獨子——佐藤 玖上週在家中休克昏倒。醫生表示,休克的主因是營養不良、血糖過低,可能為精神衰弱所造成的厭食症狀。由於家中無人看管,被發現時已愈就醫的黃金時期,送醫後,於五點三十五分宣告不治,享年十三歲。
佐藤企業近來因各工廠與原地主的債務問題而陷入絕境,有員工指出,佐藤夫婦忙於工作,時常通宵作業並索性住在企業大樓,長時間不曾回家,也從不聘請幫傭打理兒子的生活起居,由此可見,佐藤 玖的死因實質上為疏於照顧。
——『蘋果,我可以吃嗎?』
——『是對於財富與勢力的嚮往罷了。』
——『這個病房我以前待過哦。』
——『他們工作太忙了,幾乎不回家。』
——『這種最基本的事也漠不關心。我活著跟死了沒兩樣。』
崩壞的聲音震痛胸腔,他唯一感受到的是被掐住頸項的無形壓力。
朔弦揪緊衣襟,氧氣築漸流失的悶塞痛處在身體各處擴散。
他沒有藥,他該怎麼辦?
稀薄空氣擠入壅塞氣管時發出的風鳴燃起緊張感,他拚命伸長手臂設法按下急救鈴。
床單所有的摩擦力無能支撐朔弦越出床墊的重量,他膝蓋著地翻下床鋪。
看著高掛在牆上的按鈕,受到過大衝擊的膝蓋使不上半分力氣。
他站不起來,他該怎麼活下去—--
喀噠。
倏地回頭,唯一能鎖住他生命流逝的物品彷彿知逢此刻的躺在地板上。
「吶,朔弦——」